何大福對于縣委常委專題會議定下他去金箔廠任職的事,完全蒙在鼓里,一點都不知道。他認為,他不能沒有化工廠,化工廠也不能沒有他。第一,他在化工廠已工作生活了二十年,化工廠是從一個墳堆上建造起來的,一草一木他都情深似海。他早就立下要獻出一生給化工廠的信念,要想走早就走了;第二,他對化工廠近2000名員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這些員工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什么文化、有什么特長技能、家住哪兒,家里有什么人、經濟狀況、政治背景,他都是“活檔案”,企業能少掉他嗎?第三,他主抓的職工生活蒸蒸日上,為此他付出了全部身心、精力和時間,他一走,別人會象他一樣用心嗎?第四,“多年媳婦熬成婆”,他陪伴好幾任企業領導,為他們當秘書、辦雜事,鞍前馬后,如今到了“三十七八,等待提拔”的年齡,排隊也要輪到他擔任廠級領導了。所以,何大福近來一直等待著組織的安排:提拔自己擔任化工廠黨委副書記或者副廠長。他早也考慮過,他如果真的當上了,他將如何更加努力干好這樣、干好那樣。
前一陣子,縣委正在研究各單位班子,其中也包括考察他。他興奮異常。他想,自己在化工廠二十年,“一不貪污,二不腐化,三不投機倒把”(當時干部標準三條口頭禪),工作一貫表現積極,又為廠里做了這么多大事實事,考察不可能不過關。然而考察結果,他突然側面聽到有不少領導干部對他有意見,他心想還不是為煤球車間抽人造成的嗎?相信縣里也會正確對待,不可能只聽一面之詞吧!可是,真的到縣里來宣布廠領導班子時,名單上卻沒有他,而那個后任政工科長卻榜上有名。何大福當時懊惱得眼淚直往肚里咽,通過左打聽右打聽,才知道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群眾關系有毛病,二是文憑太低,只有小學文化!?如果是這個問題,他何大福有什么話可說呢?!他確實只進了個小學的門!
1960年5月,何大福被解放前打漁飄蕩定居在金東縣的叔叔何開富領養過來。經過幾個月的正常調養,餓得皮包骨頭的他漸漸恢復了元氣,叔叔很快又送他到當地小學繼續讀完小學六年級。畢竟有一點天賦的他很快順利讀完小學課程,并以良好的成績考入縣中。這就到了1961年底了。那幾日,他整天連蹦帶跳,興高采烈,雖然不知舊時考中狀元的開心滋味,反正他為自己能考上中學興奮異常。因為在他們家,爺爺父親都是文盲,媽媽也是文盲,父母在沒生他時抱到家里來的一名“帶弟”姐姐也是文盲,后來生下的妹妹還是文盲,父親在世時,朝思暮想夢寐以求只希望家中唯一的男伢子的他能成為一名讀書人!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父母雖然念不準這句話,可這朦朧的含意他們懂!笆郎先锌唷蜩F、下魚、磨豆腐”,他們家世代以打漁為生,父母希望從他開始走出苦行當。今天,他不負家族之望,終于考上了初中,實現了父母的夙愿,雖然他們不在世了,可他這幼小的心靈深處,能不感到無比的喜悅嗎!
誰知,正當他滿懷喜悅,準備跨入中學大門的時候,掌管他是否上學命運大權的叔叔突然改了主意:停止他上初中,在家做下魚的助手,準備接班。這對他來說就是小學寫作文時經常描寫的“晴天霹靂”、“當頭一棒”、“節外生枝”。叔叔的決定下了以后,盡管他反復向小何大福解釋:家中共有五個小孩,連他六個,只靠他下魚為生,又要吃飯,又要負擔上學,實在承擔不起,只好決定他不再上學了等等,盡管解釋得確有道理,可小何大福仍然整天悶悶不樂。想到十五歲不到的自己,從此要離開校門,離開學堂,離開書本,從此又要繼承祖業——打漁為生了!他傷心極了。爸爸呀、媽媽呀!如果你們在世,能不給我上學嗎?小何大福經常在夢中這樣哭喊著。
不知是心中的吶喊感動了“上帝”還是小何大福的命運就該那么一個大轉變。一天,小何大福正在家中“穿卡子”(打漁工作中一種行語),突然來了三位大人,自稱是當地中學的教師,找到叔叔。其中一位代表人物,開門見山對他叔叔說:“我們受校長委托,是來勸你們讓何大福同學上學的,因為他考試成績不錯,我校又錄取了,發了榜,不上太可惜了。今天特意來做做你們家長的工作!
叔叔向他們講了家中五個小孩,連小何大福共六個,負擔不起的實際情況。
“何大福同學是個孤兒,我們全鎮都曉得。學?紤]過了,他的學雜費、書本費全免,上學不要錢!眮淼睦蠋煴響B說。
“那么他吃飯呢?你們能供他吃飯嗎?”何大福叔叔瞪著眼睛望著三位教師。
“這個問題我們學校領導也研究過了,給他享受甲等助學金,每月六元錢,供他吃飯!眮淼慕處煷泶鸬煤芸隙。
“那么,好!你們能不能再幫我找一個下手,天天來幫我穿卡子呢?”何大福叔叔有點不高興,那意思很清楚:我們家已決定了,不讓小何大福上學了,你們為什么硬要他上呢?!
“我們也是盡責任,既然這樣說,你家也不能怪我們了!可惜!真是可惜!”
雖然當時何大福輟了學,可當地中學對他的“深情厚意”,何大福一直“感恩戴德”。多少年后,何大!鞍l跡”了,連續多次對這個中學進行了資助。當然這是后話。
從此,何大福只有小學文憑,參加工作后,何大福雖然刻苦自學,看了許多書,寫了許多文章,參加過許多培訓班,但是都沒發文憑。從七十年初開始,化工廠每年都推薦工農兵大學生。何大福是政工科長,這方面的事也是他負責經辦,每年都有招生學校找他,希望他去讀大學?墒,廠里領導都不同意,說:你哪能走!而那些工作不忙的青年人卻一個個都被推薦出去了,有了文憑。有一年,浙江大學招生人員到化工廠招生,廠里推薦了好幾名,他們都不滿意,硬要何大福去。于是,他去請示萬慶彪,萬慶彪不同意他去,說:“你一走,這攤子誰來接!”結果,浙大當年放棄了在化工廠的招生。何大福上學的愿望再也沒有實現。
那個時候,何大福雖然沒有文憑,但領導不信這個。他們認為,何大!跋敫墒,肯干事,會干事,干成事,而且不出事”,所以讓他在政工科一干就是十三年!
話說縣委常委會的第二天,萬慶彪就帶著工交黨委書記,工業局局長幾個人找到了何大福宣布了縣委的決定。誰知,這個一貫都是“三不提”的何大福,竟然第一次拒絕了上級的決定。
“我不去!死也要死在化工廠!”何大福態度堅決。
“化工廠班子已經定下了,沒有你的位子!比f慶彪溫和地說。
“那你們領導為什么不早考慮我呢?”何大福情緒有點激動。
“考慮了。你只有小學文化,不符合中央四化條件,實在沒辦法”,萬慶彪同情地說。
“這……”說到這個致命傷,何大福語塞了,好長時間沒說話,突然他站了起來:“好了!我不要提拔,就留在化工廠當勞服公司經理!”
“那也不行了!縣委決定了,必須服從組織的決定!”萬慶彪強硬地說。那個時候,任何干部一聽說是組織決定,比聽到法院宣判書還厲害,宣判書還可以申訴上訴,可組織決定,就是皇上圣旨。何大福當了這么多年政工科長,深深懂得今天這個組織決定的含義。
“那你們不是逼我非去不可嗎?”何大福傷感地說。
“是的!我們就是要把你逼上梁山!不過,不是梁山,是上金山!”萬慶彪微笑著說。
“你們這樣逼我,我有什么辦法!”何大福態度軟了。
“去吧!去吧!金箔廠歷史悠久,產品又全是黃金做的。如果說化工廠生產化肥是雪山的話,那么,金箔廠就是一座金山,雖然現在相當困難,但是如果搞好了,就是到金山揀金子!”
“是!縣長說得對,十一屆三中全會,黨為我們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現在搞改革開放,是金色的時代;你要從事的又是與黃金打交道的事業,叫金色的事業;制造的金箔又是金色的產品,真是地地道道上金山!”工交黨委書記真會說話,一套一套的。
何大福服從了!1983年11月24日,他創作了兩首順口溜。第一首是化工廠一位有文憑的中層干部一步頭提到金東縣里當了副縣長,在歡送他們調動的宴會上,何大福對他說:“你有文憑當縣長,我無文憑到小廠,干個三五年再講,看看有沒有好下場!”第二首是:“我過去生產工作當骨干,文化學習靠邊站,你們現在搞一切憑文憑,將我逐步當廢品!”